1

“我们分手吧。”宋爽冷冷地甩下一句，起身就走。

“等等！”彭远抓住宋爽的手，“等一等！”

他没有想到，自己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，赶到女友的学校，想要陪她看一场年底的校园新年晚会，得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。

舞台上，前一个节目刚刚落幕，全场的灯光暗了下来。彭远抬起头来，看不清宋爽的表情。

“我受够了……”宋爽的声音被主持人的报幕声所淹没，“异地恋太辛苦了，我……我坚持不下去了。”

“宋爽！”

不是这样的，不该是这样的……彭远心中焦急，正想要说点什么，一束追光从舞台上打了下来，不偏不倚地将两人笼罩在里面。

从旁人的角度来看，他们倒像是亲热地牵着手。女主持人迎了上来，向他们做了一个“请”的动作。

“这是？”宋爽有些没反应过来。

“恭喜，我们的第一组选手已经出来了！”男主持人在舞台上慷慨激昂，“有请这两位同学到舞台上来。”

彭远和宋爽都有些发愣，周围的同学们倒开始起哄了。尤其是宋爽的闺蜜曹萍，在一边鼓掌尤其起劲。

宋爽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。异地恋男友今天来看她，在班上那群八卦的朋友们之间早就传了个遍。这个时候当众翻脸，面子上怎么也说不过去。

彭远拉着宋爽，跟随女主持人走了出去。上台的时候，女主持人笑着说：“看来是一对很恩爱的情侣呢！这样一来，你们在接下来的游戏环节中应该很有优势，小伙子加油，争取拿到冠军，我们的奖品很丰厚哦！”

说话间，另外9组选手也被选了出来，陆陆续续走上台来。他们有的是情侣，有的是普通朋友，有的甚至素不相识。主持人也开始宣布游戏规则：“今晚的互动环节，是玩一个默契游戏，名字叫做‘心有灵犀’！”

游戏的规则很简单：主持人针对女生问一个问题，比如“她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”或者“她最爱的香水牌子是什么”，搭档的男女分别写下答案，根据双方的一致率来确定胜利方。游戏分三轮，每五个问题算一轮。第一轮淘汰五组，第二轮淘汰两组，最后一轮决出管亚季军。

“这是测试男生对女生的了解程度。”男女主持人的目光有意无意从彭远和宋爽身上掠过，“这舞台上有几对情侣，可以说已经占得先机。现在，请男女生分别站在舞台的两边，工作人员准备纸笔，游戏开始！”

主持人说话的时候，宋爽的嘴角挂起一丝冷笑。她觉得有些讽刺——从高中毕业到现在，接近两年的异地恋，自己那些高兴的时光流泪的时刻，他从未陪在自己身边。说什么了解，他们不过是虚挂着“情侣”的名号，事实上和陌生人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吧？

“如果能拿冠军，你就答应我不分手，好吗？”彭远低声说道，语气中带了点哀求。

“你做得到吗？”宋爽冷冷地回答。

2

“第一个问题，她最喜欢看的电影是什么？”

彭远几乎要笑了起来。这个问题太简单了，他连题目都没听完，就不假思索地写下了答案。

停笔之后他抬起头来，看见舞台的另一头，宋爽低着头发呆。直到主持人倒数5秒时，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匆匆动笔。

他隐隐有些担心——宋爽她，不会为了与自己分手，而故意写下错误答案吧。

彭远低头看着自己写下的答案，思绪不知不觉飘到了高二那年。那一天，同桌宋爽因为顾忌巡查的班主任而拒绝给彭远抄英语作业，便不停被他嘲讽为胆小鬼。宋爽一怒之下，提出晚自习前两人一起去看一部恐怖片，来证明谁才是胆小鬼。

他们选中的电影，叫做《红鞋子》

这是一部极其狗血的国产恐怖片。毫无逻辑的剧情，浮夸的演技，依靠着阴森的配乐和场景特效还是营造出了恐怖的效果，引得场内的观众阵阵尖叫。

彭远脸色苍白，心脏险些从胸口跳出来。好几次他都想放弃，可一边的宋爽却始终默不作声。于是他无可奈何，只能咬牙坚持下去。

影片逐渐来到高潮，幕后凶手就要走到台前。彭远终于受不了了，猛然起身，开口说道：“宋爽，我认输……”

他惊讶地发现，宋爽在位置上正襟危坐，紧闭双眼，电影里所有的血腥与恐怖，她一点都没有看到。

怪不得她可以坚持这么久。

听到彭远的话，宋爽睁开眼睛，俏皮地一笑：“认输就好，胆小鬼。”

“不算，你作弊！”

“你自己认输的。”

“作弊！”

“胆小鬼！”

两人一路吵吵嚷嚷从电影院出来，返校的路上却遇上了堵车。等到终于气喘吁吁感到学校门口，晚自习的铃声刚刚响过。表情严肃的保安在校门口巡逻，任何迟到的学生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。

“怎么办……”宋爽咬牙，“如果被他抓住，通报了班主任，肯定会被请家长的……”

“切，都说了你是胆小鬼。请家长有什么可怕的，顶多被打一顿。”

“你闭嘴。”宋爽瞪他，“少幸灾乐祸。”

彭远原本还想再逗一逗宋爽，可当他看到她焦虑的神情，心里头莫名其妙微微一动，终于还是老老实实的说：“学校侧面的围墙破了一个洞，是个很隐蔽的位置，我们可以从那里钻进去，避开保安。”

“你怎么不早说！”宋爽跺了跺脚，一把抓住彭远的手，“快点快点，一定要赶在‘灭绝师太’之前回到教室。”

“灭绝师太”是他们的班主任，姓张，对学生一向严厉。罚作业、请家长是她的杀手锏。十六七岁的少年，性情总是跳脱而欢乐的，然而只要灭绝师太一出现，他们立刻就会战战兢兢、如履薄冰。

两人钻进学校，穿过已经空无一人的操场，冲向位于教学楼四楼的教室。然而刚到三楼，就看到灭绝师太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。

“完了……”宋爽低声说。

彭远一把将宋爽推倒角落，低声说道：“你从另一边过去。”

“不可能的……我们绝对不可能赶在她前面了……”

宋爽话音未落，彭远已经大踏步走了出去，大声喊道：“张老师好！”

灭绝师太回过头来，脸色阴沉若乌云密布：“怎么现在才回到？你去哪里了……”

“我……我出去上了一会儿网……”

有那么一瞬间，宋爽想走出去，和彭远一起承担。可是她终于低下头，捂着耳朵，向另一边楼道跑了过去。

教室里的读书声和灭绝师太的责骂声混杂在一起，夕阳在天边悄悄收起了笑颜。宋爽强忍着泪水，心想——原来那场赌博，终究是自己输了。

3

第一轮比赛结束，彭远和宋爽五个答案完全吻合，顺理成章地留在了舞台上。剩下的五组要么是情侣，要么是关系较为亲密的朋友，表现最差的也答对了4道题。彭远微微皱眉——看来想要拿到冠军，真得下一番功夫。

第二轮比赛开始。舞台上主灯灭掉，男女分站两边，侧光亮起。主持人念出了第一道题目：“请问，女生最喜欢的歌曲是哪一首？”

彭远依然毫不犹豫地写下答案。回忆起他唱起那首歌的场景，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——

高考的最后一门是文综。交卷之后，彭远第一个冲出校门，从小卖部那里取出寄存的吉他。

人潮涌出，守在校门口的家长们纷纷迎了上去。那么嘈杂那么混乱的环境中，少年的嗓音却格外清晰，清脆如泉水叮咚，仿佛是出淤泥而不染，穿透了所有的喧嚣——

“我走过动荡日子，追过梦的放肆，穿过多少生死。却假装若无其事，穿过半个城市，只想看你样子……”

或许是心有灵犀，宋爽一走出校门就听到了彭远的歌声。两人之间隔着拥挤着涌动着的人流，彼此的心中却像是栓上了一条无形的线。她顺着这条线找了过去，看到了斜倚在树下的彭远。

“这一刻最重要的事，是属于你，最小的事……”

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的眼中，瞳孔里如同炽热的灵魂在燃烧。歌曲欢快灵动，其中包含着无限的宠溺与爱意，过路的行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。

“世界纷纷扰扰喧喧闹闹，什么是真实。为你跌跌撞撞傻傻笑笑，买一杯果汁。就算庸庸碌碌匆匆忙忙，活过一辈子。也要分分秒秒年年日日，全心守护你，最小的事……”

一曲罢了，彭远抬起头来，望着宋爽，大声叫道：“宋爽，做我的女朋友吧！”

同学们开始起哄，掌声、口号声、尖叫声、跺脚声交织，仿佛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，而是某位大明星。好事的同学在背后偷偷推了宋爽一把，她不由地向前两步，站到了彭远跟前。

“宋爽，做我的女朋友吧。”彭远再次重复。

她低着头，脸红得像是天边的火烧云。四周安静了下来，等了大概几十秒钟，她终于说道：“好，我愿意！”

更热烈的掌声爆发开来。宋爽有些嗔怪地扫视周围的同学，他们兴奋地仿佛被表白的是自己。而彭远得意洋洋地牵起宋爽的手，那表情，像是赢得了全世界。

一年半的时光倏忽而过，站在这个舞台上，彭远依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当时的场景。他记得她那件白色的长裙，记得她当时齐肩的长发，记得她因为紧张而不断摆弄着手中的铅笔，记得她书包上跳跃的HELLOKITTY挂饰。

第二题，第三题，第四题，他都顺利回答。可到了第五道题，他却停下了笔。

主持人这个问题倒是满满的恶意——“女生最难过的是什么时候？”

剖开别人的灵魂去寻找最晦暗的角落，这本就不够礼貌，更何况恐怕没人真的愿意对数百名观众坦诚相见。

也正因如此，反而更考男女双方的默契：究竟女生可以承受披露秘密到何种程度？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是可以当众提起的呢？

可彭远却觉得惊慌。他竟然想不起来了……宋爽她，究竟因为什么事情而伤心难过无助呢？从高中毕业到现在，她给他分享过那么多欢乐的时光，却从未提起过自己的伤心。她……她真的是那种乐天派吗？

除了……除了那一次……

彭远硬着头皮写下答案：“高考填志愿。”

宋爽从小就是优等生，高考更是发挥超常，父母都希望她能够去帝都完成大学生涯。而彭远的成绩就比较差，最好的选择就是留在他们一起长大的南方小城。热恋期的少男少女还没尝够甜蜜，就面临天各一方。

那天下午，他们坐在咖啡馆里，宋爽一直流着眼泪。而彭远，从未感到如此后悔过——他后悔自己虚度高中三年，因而到了这个时候，他没有资格与心爱的姑娘并肩而立。

“放心吧，我会努力的。等着我，我会用自己的力量，走到你面前来的。”他说。

彭远写下答案后，轻轻叹了口气。

那是他第一次，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宋爽哭得那么伤心。那就是她，最难过的时刻了吧。

4

第二轮游戏结束，到了亮答案的时候。第一个问题，女生最喜欢的歌。前四组选手都没有问题。而当彭远亮出答题板的时候，站在宋爽身边的女主持人明显愣了愣。

然后她说：“男生答案错误。女生写的是……《亲爱的，你怎么不在我身边》。”

彭远有些震惊地望着宋爽，可宋爽避开了他的目光。

不过说起来，自从结束了那个如胶似漆的暑假之后，两人见面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。他满怀不甘，抱着要为过去荒废的时光赎罪的想法，一进大学便扎入了繁忙的学习和社团生活中。

对比班上好不容易从高考的束缚中解脱出来、像逃出笼子的小鸟一样飞翔的同学，他自律地像是一个异类。从不逃课，认真完成每一项课后作业，在社团之中忙忙碌碌，锻炼自己的实践能力，而一有空闲就扎入图书馆中。

“你总说你很忙，可再忙，寒暑假总得回家吧！可你竟然……”

“我都说过我要出去实习了！”

此时此刻，站在舞台上，想到宋爽说过的话，彭远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要撕裂开来。原来她就抱着这样细腻而幽深的心思，在孤独的晨光与晚霞下，孤独地听着那首歌。

“我的亲爱的，你怎么不在我身边。一个人过一天像过一年，海的那一边，乌云一整片，我很想为了你快乐一点……”

主持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彭远的异样，继续宣布双方的答案。第二题到第四题，彭远和宋爽的答案都没问题，然而最后一道题……

“是8·18暴雨灾害吗？”女主持人有些惊讶，“那个时候你在N城？”

“那是我的家乡，我放暑假在家。”

“为什么会感到无助呢？”男主持人看了彭远一眼，“那位男生当时……”

“他在美国实习。”宋爽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，“主持人，是不是该公布比赛结果了？”

彭远抿着嘴，没有说话。

“下雨就不要出门，在家里好好待着就是了。”他看了眼窗外，洛杉矶的凌晨的街道依旧华丽，霓虹灯闪烁着奢靡的气息。

那边沉默了两秒：“好。”

“我这还有事，挂了。”

“可怜的宋爽，感冒发烧住了一周的院，今天终于康复了，我决定带她去哈根达斯，好好慰劳慰劳她！”

“现在宣布最后的成绩……我看看啊，有三个男生都是回答全对……这下，另外两组选手将淘汰……”

男主持人的话将彭远拉回现实，他的心陡然一沉。

5

“如果能拿冠军，你就答应我不分手，好吗？”

“你做得到吗？”

彭远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，脑子里昏昏沉沉，主持人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，怎么也听不清楚。

我就要失去她了……他悲哀地想，我就要失去她了……

可这个时候，有个女孩的声音清晰地响起：“我们弃权。”

他吃惊地望着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孩，她正拖着自己的男朋友往台下走，“不好意思，我寝室里有点急事，不能再玩下去了。这样吧，主持人，按照成绩顺延吧。”

那女孩下台之前，回过头来，意味深长地看了彭远一眼，嘴唇微动。看口型，正好说了两个字——

“加油。”

由于另外一组只答对了一道题，这样一来，彭远和宋爽留在了场上。

彭远松了一口气，有种大难不死的感觉。舞台主灯灭掉，最后一轮比赛开始。

“第一题，女生最爱吃的食品是什么？”

若是放在平时，彭远应该会毫不犹豫写下答案的。可现在，他低着头，迟迟不敢下笔。

经过上一轮，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离她好远。如果两人真的分手，恐怕连“最熟悉的陌生人”都算不上了吧。

可他想不到别的答案，只能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落笔——

“馒头？”

离高考还有三个多月，初春的空气中依旧残留着寒冬的气息。天还没有亮，寒冷向尖针一样顺着脖子往身体里扎。彭远哆嗦了一下，隔着女生寝室的铁栅栏，将馒头递给宋爽。

“一大早叫我来这里等你，就是为了给我送馒头？”宋爽满脸惊讶，“你这是在探监吧？”

“这是你今天的早饭，爱吃不吃。”彭远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，“反正是我吃剩的，扔了也浪费了，不如给你吃呢。”

宋爽满脸黑线：“喂，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啊？”

彭远也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不妥，可是却梗着脖子不肯认错：“我这是为你好。高三这一年，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休息时间。我给你带早饭，你就可以在宿舍里多睡十多分钟。难道你还不感谢我？”

“是是是，我很感谢你。”宋爽觉得有些哭笑不得，“那你告诉我，这馒头到底是哪里来的啊？”

“……昨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我特意买的。”

“所以……你不知道放一晚上，馒头已经硬了吗？”

“啊？”彭远满脸通红，想把馒头抢回去，“我……我到校外给你买点粥……”

没想到宋爽退后一步，将馒头收了起来。

“呐，笨蛋。”她低声说，“放心吧，就算磕掉牙，我也愿意吃掉它。”

如今他再也不会犯下这种愚蠢的错误，可也找不回那种真挚的心境。他开始冷静地规划未来，却似乎少了曾经一往无前的勇气。

第二题，女生最爱喝的饮料——“鲜橙多”。

第三题，女生最喜欢的明星——“科比”。

第四题，女生最想去旅游的地方——“济州岛”。

第五题，你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……

彭远的手再次顿住了。

他知道宋爽会写下的答案——当然是高中开学那一天。从那天起，他们成为同桌，一坐就是三年。

可是……可是……

舞台上主灯亮起，又到了亮答案的时候。其余两组的男生女生都多少有些忐忑，毕竟走到这一步，都想着拿到冠军。宋爽依旧半低着头，看不到表情。而彭远反而平静了下来，仿佛已经认命。

前四个题，三组选手的答案都一致。在亮出最后一题答案之前，男主持人笑着说：“看来今天晚上我们得打加时赛了。”

就算是关系再淡漠的男女双方，这第一次相遇的地点，总不会记错吧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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